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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煜的眼皮跳了一跳。

他不是迷信之人,向來不信什麽右眼跳災之說,可當他聽見那一道碎裂聲時,還是沒來由地一陣心驚膽戰。庭院外夜色幽深寂靜,房間之內更是伸手不見五指。少年摸著黑進去,低低喊了聲:“餵?”

人呢?

屋裏沒有燃燈。

方從月色下走進來,只見眼前這黑黢黢的一片,讓人看不大清什麽東西,更瞧不見原本那一襲人影。

見狀,少年心中疑慮愈重,思忖了片刻,還是決定朝門內走去。

屏風遮擋住外間的月光。

步煜看見正坐在桌邊的步瞻,和桌腳之側,碎了一地的瓷盞。

他不知怎麽了,看上去很痛苦,整張臉被黑夜映襯得愈發蒼白,讓人幾乎瞧不見什麽血色。步煜還未靠近,便猛地嗅到一陣血腥味兒,那味道腥烈、刺鼻,幾乎是完全遮蓋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旃檀香。

血腥的氣息混雜在草藥味道之中。

步煜大驚。

桌案上都是血。

殷紅的、瘆人的鮮血,自男人唇角邊溢出,順著他光潔的下頜往下淌著——男人顯然有些意識不清,見了步煜走進來,他先是一楞神,繼而有些無力地擡了擡眼皮。

這一簾眼睫濃密。

恰恰遮擋住男人眼底的疲憊之色。

步煜走過來,回過神。

“你……你這是怎麽了?”

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步瞻。

男人蹙著眉,唇角邊的血跡還未幹透。

適才步煜走進來時,那房門並未闔緊,一道狂風湧入,終於將月色送入了漆黑的閣房。見他這般,少年想轉身去喊人,卻又被他攔了下來。

他這是犯了病。

今夜月圓,窗外的蟲兒吱吱叫著,落在人耳邊。

“莫去喚人。”

步瞻忍著痛,道。

尤其是莫要讓阿泠聽到。

這邊方欲出手去阻攔,卻只聽見“咣當”一聲。

男人手邊的硯臺砸落,狠狠摔在地上。

這方硯臺跟了他許多年,一直在步府的書桌上,單從外觀質地上來看,這定然是一件價值不菲之物。硯臺沒有摔碎,卻磕出了一道不深不淺的印痕。借著那月色,步煜明白了他的手勢。

他想要喝水。

沒有任何多餘的思量,少年匆匆走到另一側,為他倒了杯溫水。

步瞻像是身上極疼,那痛意不加遏制,甚至能一寸寸蔓延至他的喉嚨深處。這使得他連吞一杯水都變得緩慢而小心,溫熱的水自喉舌間流淌而過,好似有一把銳利的尖刀橫亙在那裏,迫使著他連同那溫熱的鮮血,也一同咽入腹中。

步煜很想問,他這是怎麽了。

但他也能明顯發覺,對方疼痛得已開不了口說話。

豆大的汗珠撲簌簌地,從男人額際鬢角落下來。幾顆又順著他的鬢發,一路淌過清瘦白皙的面龐。

不過少時,步煜便看見,對方的衣襟濕透了。

也不知是血水打濕的,還是汗水打濕的。

於一片昏黑的夜色裏,男人咬著牙關,手上青筋爆出,整個身子在隱隱顫栗。

步煜即便很不想管他的事,可眼前這等景象,卻也看得他心頭一悸。他走上前,接過男人手裏的水杯,有幾分焦急地詢問他,到底怎麽了。

他怎麽……突然變成了這副樣子。

脆弱得好似下一瞬,就要從自己的眼前消失掉。

步煜無論有多恨步瞻,可他們之間,到底還有那一層父子的血緣關系。他有些看不下去了,“騰”地一下站直了身子,就要往外走。

“我去同母親說——”

步瞻阻止:“莫要與她說。”

他的聲音聽上去很虛弱了。

步煜轉過頭。

“為何不讓我與母親說,你可知你現在是何等模樣?我去幫你喊人,叫上幾個大夫過來……”

步瞻擡手,一把扯住了少年淺紫色的袖。

他咬了咬牙,“不必。”

不必喊人,不必去叫大夫。

更不必……讓她知道。

只要蠱毒不解,每個月都要經歷這麽一遭,他早已經習慣。

煜兒被他扯得停下了腳步。

少年與他一樣,烏黑的發並未束,就這般隨意披散著,幾根纏在步瞻泛著青白之色的指頭上。見他如此固執,步煜似乎有些惱了,他再度轉身,朝著桌案前滿身血跡的男人道:

“為何不必,何謂不必?步瞻,你當真以為自己能雖掌控一切,你當真以為你不會死嗎?!”

話音剛落,步煜一下怔住。

適才心急,他口無遮攔,待語畢,少年才驚覺自己說了怎樣一番話。

與他一同楞住的,是正坐在桌案前的白衣男人。

夜風拂過他的眉眼,男人的衣衫被血水和汗水浸濕。

他的手指松了松,不過一瞬,又重新將煜兒的袖袍捏緊。

“不會死。”

這一聲輕嘆,似乎夾雜著心酸,又似乎夾雜著無奈。

步煜也終於冷靜下來。

有許多人說過,他與他的生父很像,都是一樣的不漏聲色、不辨情緒。明明還是個孩子,他卻比同齡人都要成熟許多,他能很好地隱藏自己的全部悲喜,心思深沈得令人害怕。

這是步煜第一次,情緒這般失控。

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,他深吸了一口氣,迫使自己冷靜下來。可即便如此,少年的一顆心仍然怦怦跳動得厲害。他有些怕了,看著眼前的男人,步煜心底裏竟平白生出一種名為“畏懼”的感覺,這讓他的聲音也不禁抖了抖,低下頭來。

“你說什麽。”

少年的聲音很輕,像是沒有聽清楚男人適才所說的話。

看見他眼底的關心與擔憂,步瞻先是怔了怔,反應過來後,唇角不禁翹起一個淺淺的弧度。

男人的唇角邊,有一對若隱若現的酒窩。

看得步煜氣不打一處來。

——笑!還笑!流了這麽多的血、這人都快要死了,他還能笑得出來?!!

小小少年鼓起一張包子臉。

見狀,步瞻正色。他忍著痛,亦輕聲開口。

“煜兒。”

他道,話語輕輕,像是某種保證:

“我不會死。”

這是極漫長的一夜。

置罷氣後,步煜也冷靜下來——他既不讓自己去同母親說,那便是不想讓她擔心。步煜本來也不願讓母親過度在乎這個男人的死活,索性想著,那人如此做,也是甚好。

他才不願意讓母親因為眼前這個男人,成天心驚膽戰呢。

更何況如今天色甚晚,母親已經睡下。

倒是自己,今日倒了黴,就連袖子上也沾染上那些血腥。

步煜取出來一方幹凈的帕子。

衣袖上的血跡已幹,他用了些力,仍舊擦不下來。少年攥著素白的帕子,借著月色朝座上看去。只見男人身側葷腥一片,尤其是桌案之上,盡是血腥之氣。

他撇了撇嘴,走上前,試圖去擦那一片狼藉的桌面。

方擦拭了兩下,少年的手腕便被人攥住。

“怎麽。”

步煜垂下一雙鳳眸。

這雙眼睛,真是生得像極了他。

步瞻面色有所動容。

可完全不等男人開口,鋪天蓋地的,一陣痛意就這般刺上心頭。步瞻微微蹙眉,手腕隨著眸光顫了顫,忽爾松開了手指。

步煜趕忙攙扶住他的身子。

鮮血又不可避免地蹭了一袖子,可這一回,步煜卻顧不得去嫌棄其他了,他一手扶穩了男人欲倒下的身體,將他重新按回那把梨花雕木椅上。

有極輕的風,夾雜著月光,自二人身側穿過。

今夜夜色朦朧。

星子杳然,微微閃著些光。

自從那一晚過後,這一對父子的關系悄然發生了一些轉變。至於是哪裏發生了轉變,眾人也說不上來。

而另一邊,姜泠聽聞,水盈盈的病情似乎也有些好轉。

終於,在一個微風和煦的午後,季徵獨自一人敲開了步家老宅的門。

多日不見,他仍舊是那一襲青衣。

日影斜斜,落在男人肩頭,彼時姜泠剛給步瞻餵完了藥,端著藥碗從房內走出來。

一看見季扶聲,姜泠將碗勺遞給身後的喜珊。

“季老師,您今日怎麽來了?”

日影熹微,使得他整張臉愈發清俊溫潤。男人循聲側首,也走上前。

“前些日子一直在忙著照顧盈盈,今日得了空,想起你先前曾有事找我,便不請自來了。”

正說著,他竟擡起手,朝著姜泠禮節似的揖了揖。這一揖,令姜泠感到分外不好意思,明明是自己有求與季徵,反過頭來,竟還讓他登門上前來陪不是。

她也趕忙回禮。

不過說起步瞻的病……他這幾日一直與煜兒在一起,姜泠不知曉他的身體狀況如何,這些天蠱毒有沒有發作。

反倒是那名水姑娘……

姜泠回想起來。

自己上次去城南私宅尋季扶聲時,曾在庭院裏聽到的那些十分怪異的聲音。

那些……

“季徵,你放開我”、“你松手,你與他們一樣都欺負我,你也與他們一樣、你們都欺負我一個,季扶聲,你個王八蛋”、“你不要綁我,你不要這樣綁著我好不好,我的手腕真的好疼,好疼好疼,你放手啊啊啊啊啊”……

這不禁讓她心中發怵。

水盈盈怎麽了?

她怎麽變成這副模樣?

印象之中,對方是個十分清高的女子。

那些求饒似的哭腔,那些撕心裂肺的嘶吼……再度湧上姜泠的腦海,令她的眸光顫了顫。

水盈盈的聲音中,明顯幾分病態與頹唐。

姜泠擡起頭。日影落在她的面容上,也將那一整張臉襯得分外白皙。須臾,她深吸了一口氣,瞧著面前清潤儒雅的男子,小心翼翼地發問:

“季老師。”

“怎麽了?”

“水姑娘她……她究竟是得了什麽病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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